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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憂書城 > 懸疑推理小說 > 宋慈洗冤筆記 > 1冊 第六章 嫌疑人現身

1冊 第六章 嫌疑人現身

所屬書籍: 宋慈洗冤筆記

返回太學的路上,宋慈不斷地回想方才楊菱的那番講述。

巫易的胸肋處既然沒有舊傷,那他肋骨上的傷,必定是他死前所受,也就是說,他是死於胸肋被刺。如此一來,四年前岳祠那一場大火便有了解釋,兇手想假造自盡,就必須掩蓋巫易胸肋處的傷口,這才放火燒焦屍體,讓傷口無法查驗。可問題在於:明明假造自焚就可以了,為何還要把屍體用鐵鏈掛起來呢?如此畫蛇添足的舉動,一直令宋慈費解。

宋慈又想到了楊岐山試圖收買何太驥殺害巫易時,聲稱打點過官府,到時候會以自盡結案,最終巫易案的確是以自盡結案,結案之人正是彼時還是提刑幹辦的元欽。元欽已當了近三年的提點刑獄公事,也就是說,四年前他辦完巫易案不久,便由提刑幹辦直接升任為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。大宋十六路提刑中,浙西路提刑掌管京畿一帶的刑獄之事,職責最為重大,擔此官職之人,往往需要在其他各路提刑任上歷練過才行,鄭興裔、辛棄疾等人莫不如此。元欽雖然任浙西路提刑以來,一直以辦案嚴謹著稱,可是在此之前,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提刑幹辦,有何功績,能直升浙西路提刑?宋慈一念及此,想到元欽一大早出現在楊家,又想到元欽在凈慈報恩寺後山阻撓他開棺驗骨,不禁對元欽生出了些許懷疑。

宋慈越想越覺得矛盾,越想越覺得迷惑,總覺得巫易和何太驥這兩樁命案中,似乎缺失了什麼環節,以至於兩樁命案像一條鐵鏈上兩個間隔開的圓環,彼此極為相似,卻怎麼也連不到一起。

帶著滿腹疑惑,宋慈回到了太學,回到了習是齋。

此時已近正午,許義和辛鐵柱等在齋舍之中,劉克莊和十幾位同齋還沒回來。

三人簡單吃過午飯,等到未時,十幾位同齋才返回。

十幾位同齋已幫忙在全城各處張貼好了啟事,又一同在外聚了餐,這才回到習是齋,唯獨劉克莊不見人影。

宋慈問劉克莊去了哪裡,十幾位同齋都不願搭理宋慈,唯有一位名叫王丹華的同齋對宋慈還算客氣,道:「齋長叫我們先回,他說臨時有事,晚些回來。」

「他有什麼事?」

「這我就不知道了。回來的路上,走到熙春樓時,他突然說有事,就一個人走了。」

「熙春樓?」宋慈聽到這三個字,不由得想起楊菱提及楊茁的娘名叫關盼盼,曾是熙春樓的角妓。

宋慈不知道劉克莊做什麼去了,也不去多想,開始準備誘捕竊賊一事。

宋慈原本打算讓劉克莊冒充失主,如今劉克莊沒回來,只好另外找人假扮失主。

宋慈請那個名叫王丹華的同齋幫忙。王丹華有些猶豫,轉過頭去,看了看其他同齋的臉色。他知道宋慈與劉克莊一向交好,猶豫再三,最終看在劉克莊是齋長的分上,勉強答應了下來。丟失玉佩的是一位紅衣公子,宋慈讓王丹華換上一身紅衣,去中門等候,他和許義、辛鐵柱則在中門附近躲藏起來,暗中觀察。

就這樣,一直從下午等到了天黑,那竊賊始終沒有現身,進出太學的人,都是學子、學官和齋仆。適逢新歲假期,學官們原本不該出現在太學,但如今聖上視學在即,湯顯政命令眾學官提前結束休假,回太學採買各種器物,準備即將到來的視學典禮。這些進進出出的學官之中,自然少不了真德秀。

宋慈、許義和辛鐵柱一直等在暗處。許義有些心不在焉,心裡盤算著何時才能回提刑司,將宋慈私下約見楊菱一事稟告元欽。辛鐵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中門方向,盯著每一個走進來的人。宋慈則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學子、學官和齋仆,若有所思。當看見真德秀出入中門時,宋慈忽然想起了一事,忙叫住真德秀,請真德秀移步至一旁,道:「老師,你上次說瓊樓四友中,有一位名叫李乾的同齋,和蘇東坡一樣是眉州人?」

真德秀點了點頭。

宋慈心裡暗道:「用眉州土香祭拜巫易的人,會是這位李乾嗎?」於是問道:「李乾與巫易關係如何?」

「他二人關係極好。我們四友之中,我與何太驥早在入太學前就已相識,所以更加要好,李乾和巫易則更為親近。李乾家境窮苦,手頭拮据,困難之時,常靠巫易接濟,才能渡過難關。若非關係要好,李乾豈會為了巫易與何太驥爭執,一氣之下退學?」

「他二人既然如此親近,想必李乾退學後,常回來祭拜巫易吧?」

真德秀搖頭道:「這倒沒有過。」

「沒有過?」宋慈大感奇怪,「這是為何?」

「這我就不知道了。李乾退學後,我再沒見過他,他一直不來祭拜巫易,我也覺得奇怪。更奇怪的是,他退學之後,也沒有回家,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。」

「他沒有回家?」宋慈微微凝眉。

「是啊。」真德秀道,「李乾退學的第二年,他老父突然找來太學,打聽他的去向,我才知道他退學後沒有回家,只捎了一封家書回去,說他已從太學退學,打算去各地遊學,讓他老父不必記掛。李乾在太學那幾年,每月都會捎一封家書,可這次他老父在家等了整整一年,再沒收到過任何家書,實在擔心不過,就來臨安打聽他的去向,可根本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。他老父年事已高,腿腳又不方便,在臨安待了大半個月,沒打聽到消息,盤纏也花光了,還是我和太驥湊了些盤纏給他,他才得以回去。我答應過他老父,一有李乾的消息就捎信給他,可時至今日,李乾還是音信全無,不知身在何處。」

宋慈聽了這話,暗自想了片刻,道:「李乾當年來太學求學時,有從家鄉帶香來嗎?」

「香?」真德秀不由得一愣。

「對,祭祀用的香。」

真德秀回想了一下,道:「這倒是有的。李乾娘親去世早,他把娘親的牌位帶在身邊,逢年過節都會給牌位上香,用的就是他自己帶來的香。」

「老師可還記得那香是什麼模樣?」

「記不清了,只記得做工不大好,一碰就掉灰。」

「香的簽頭可是黑色的?」

「對,是黑色的。你怎麼知道?」

宋慈不答,道:「岳祠起火、巫易自盡的消息傳開後,李乾有回過太學嗎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李乾與巫易關係那麼親近,巫易死了,他卻不來送好友最後一程,老師不覺得奇怪嗎?」

「可能他退學那晚連夜走了,所以不知道巫易出了事。」真德秀皺眉道,「宋慈,你一直問李乾的事,難道巫易的死與李乾有關?」

宋慈反問道:「老師覺得無關?」

「當然無關。」真德秀道,「他二人關係那麼好,那晚李乾就是為了替巫易鳴不平,才與何太驥發生爭執的,他怎麼可能轉過頭又去害巫易呢?」

「上次在岳祠時,我記得老師曾提到李乾看重功名,在學業上最為刻苦?」

真德秀點頭道:「我們四友當中,李乾是最重學業的一個。他平時沉默寡言,除了吃飯睡覺,其他時間都用在四書五經、詩詞策賦上,除了偶爾與我們去瓊樓喝酒,再無其他玩樂,便是放眼整個太學,像他那麼用功的學子,也是少之又少。那也是沒辦法,他家中太過貧苦,他那麼用功,就盼著早日出人頭地,博取功名富貴,好讓他老父能過上幾天好日子。」

「既是如此,李乾又怎會因為和同齋發生一場爭執,就輕易從太學退學呢?退學之後,他又怎會不回眉州,忍心棄他父親於不顧呢?」

真德秀一下子被問住了。

「老師,你仔細回想一下,巫易死前那幾日,李乾的言行舉止,可有什麼異於尋常之處?」

真德秀想了片刻,道:「巫易死的那晚,李乾與我一起去瓊樓喝酒,他喝醉之後,氣沖衝要回太學找何太驥理論。當時李乾先走,我後走,我去結酒賬時,酒保說已經結過賬了,是李乾付的錢。李乾一向拮据,以往可從沒結過酒賬,我們知道他的家境,也從不讓他掏錢。他那晚突然結了酒賬,倒是從來沒有過的事。」

「除此之外呢?可還有其他異常?」

真德秀又想了想,忽然道:「巫易死前一天,我記得是午後,何太驥從外面回來,說他經過後門時,好像看見李乾被一頂轎子接走了,還是一頂很華貴的轎子。他只看見那學子的背影,戴一頂很高的東坡巾,很像是李乾。我說他一定看錯了,怎麼可能有華貴的轎子接李乾走,想必是哪位富家公子。如今想來,倘若當時何太驥沒有看錯,被轎子接走的真是李乾……不知這算不算異常?」

「當時太學之中,除了李乾,可還有其他學子戴那麼高的東坡巾?」

「沒有,就他才這樣。」

宋慈心裡暗道:「如此看來,當時被轎子接走的學子極可能就是李乾。李乾一向拮据,從沒結過酒賬,怎會突然有錢結賬?」忽然之間,宋慈想起了楊菱講過的關於楊岐山收買何太驥的事。「楊岐山曾許以金錢和仕途,試圖收買何太驥除掉巫易,可何太驥沒有答應,那楊岐山會不會轉而收買別人呢?李乾與巫易關係親近,又如此看重功名富貴,倘若楊岐山對他許以金錢和仕途,他能無動於衷嗎?」

宋慈眉頭微皺,繼續推想:「倘若當真是李乾殺害了巫易,那他接下來會怎麼做呢?想必他會找地方藏起來,暫避風頭。如此看來,他上半夜與何太驥發生爭執,很可能是故意為之,為的就是提前給自己鋪好退路。他捎一封家書,是想在躲避風頭期間給家中老父報一聲平安,以免老父擔心。可為何巫易案以自盡結案之後,風頭明明已經過了,李乾還是沒回太學,也沒回家呢?時隔四年,倘若真是李乾回來祭拜巫易,為何又要毀壞巫易的墓碑呢?何太驥突然死於非命,會不會也與李乾有關?」

宋慈一番推想下來,時而覺得案情越發清晰,時而又覺得越發撲朔迷離。他問真德秀還有沒有想起其他異常,真德秀想了一陣,回以搖頭。宋慈暗暗心想,當下若能找到李乾,岳祠案中的種種疑點,想必都能迎刃而解。

正在這時,中門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聲大叫。

宋慈循聲望去,見劉克莊出現在了中門。劉克莊走路晃得厲害,滿臉通紅,眼神迷離,一看就喝了不少酒,嘴裡念念有詞,聽不清在說什麼。

劉克莊剛進中門便磕到門檻,摔了一跤,叫出了聲。

宋慈忙趕過去扶起了劉克莊。

劉克莊認出是宋慈,一下子握住宋慈的手,笑道:「惠父兄,多謝……多謝你啊!」惠父是宋慈的字,劉克莊雖比宋慈小兩歲,但向來直呼宋慈的姓名,很少以字相稱。

「你喝醉了。」宋慈讓許義、辛鐵柱和王丹華繼續守在中門,又向真德秀道了謝,扶著劉克莊回習是齋。

劉克莊揚起雙手在空中亂揮,道:「我沒醉,我清醒得很……我真要好好地謝你……謝謝你啊,我的惠父兄,我的大恩人……」說著又緊緊握住宋慈的手,「你讓我去貼啟事……貼得是真好……我能再次遇到蟲娘,真要……真要好好地謝你……」

「蟲娘?」宋慈道。

劉克莊面露痴迷之色,道:「是啊,蟲娘啊蟲娘……今夕何夕,見……見此良人……」忽然大笑著手舞足蹈,眼角生媚,竟似個女子般曼舞起來。一開始他的笑聲里充滿了喜悅,可笑了沒幾聲,卻笑得越來越傷感,聽起來像在哭。他舞了幾下,腳下拌蒜,險些又摔倒。

宋慈扶穩劉克莊,一直扶進習是齋,將劉克莊弄到床上睡下,除去鞋襪,蓋好被子,其間劉克莊時悲時喜,或哭或笑。直到躺在床上,閉上了眼睛,劉克莊才止住哭笑,口中兀自念念有詞,不斷念著「蟲娘」二字。

宋慈想到劉克莊剛才提及蟲娘時,說是「再次遇到」,頓時明白了個大概,暗道:「昨日從凈慈報恩寺回來,你便茶飯不思,一直念著蘇堤上那位姑娘。你這般高興,想是再次遇到那位姑娘了吧。蟲娘乃角妓別稱,良家女子定不會以此為名,你是在熙春樓與王丹華他們分開,看來這位蟲娘,應是熙春樓的角妓了。」

劉克莊反覆念著「蟲娘」二字,念了好一陣子,漸漸沒了聲音,睡了過去。

宋慈安頓好劉克莊後,重新回中門等待。

如此又等了好長一段時間,仍不見那竊賊露面。

宋慈還能繼續等下去,辛鐵柱和許義也能等,王丹華卻不肯再等了。

從午後一直等到現在,王丹華早已大不耐煩。臨安城的燈會,只有除夕到上元節這短短十幾天才有,錯過了就要再等一年。眼看著前洋街上一盞盞炫目的花燈亮起,眼看著來往遊人逐漸增多,眼看著一個個學子呼朋引伴外出遊玩,王丹華實在等不下去了。他是看在劉克莊身為齋長的分上才答應幫宋慈的忙,如今已等了大半日,算是仁至義盡,無論如何不肯再等了。

宋慈也不強求,向王丹華道了謝,由著王丹華去了。

宋慈心想那竊賊既行偷盜之事,為人定然謹慎,白天人少時不露面,此時燈會開始,滿街都是遊人,恐怕更不會露面了,於是讓許義先帶辛鐵柱回提刑司。

許義想早點向元欽稟報宋慈與楊菱私下約見一事,方才宋慈將真德秀叫到一旁問話時,他也留心聽了個大概,也想趕緊回去稟報。得了宋慈的吩咐,他押著辛鐵柱就走。

辛鐵柱沒能等到那竊賊現身,自己的清白未能證明,大為失望。他由許義押著,走出了太學中門。

剛一出門,迎面走來一個獐頭鼠目之人,一抬頭,與辛鐵柱對上了眼。

辛鐵柱一眼認出這獐頭鼠目之人,正是除夕夜遇到過的那個竊賊,哪怕化成灰他也認不錯,頓時雙目圓瞪。

那竊賊同樣認出了辛鐵柱,見辛鐵柱身邊站著一個差役,愣了一下,轉身就跑。

辛鐵柱大吼一聲,掙脫許義的手,向那竊賊追去。

宋慈聽到動靜,從中門出來,見此情形,也和許義一起在後追趕。

辛鐵柱平白無故身陷囹圄,連日來憋了一肚子火氣,好不容易撞見那竊賊,哪裡還肯放過?他奮力疾追,越追越近。

那竊賊在前洋街上胡沖亂撞,慌不擇路,撞倒了不少行人,惹得沿街叫罵連連。

追了大半條街,辛鐵柱終於追近,大手一探,一把抓住了那竊賊的後領。

那竊賊想要反抗,辛鐵柱抬手便是兩拳,一拳掄在鼻子上,一拳揍在肚子上。那竊賊鼻血長流,趴伏在地。辛鐵柱騎在那竊賊身上,掄起拳頭又要打下去。

「住手!」宋慈快步追來,急聲喝止。

辛鐵柱舉起的拳頭僵在了空中。

宋慈一把將辛鐵柱拉開,許義則上前制住了那竊賊。

「是這人嗎?」宋慈問辛鐵柱。

「就是他!」

宋慈點點頭:「許大哥,把人銬起來。」

許義拿出先前銬過辛鐵柱的那副鐐銬,將那竊賊的雙手反銬至身後。

那竊賊一臉委屈,道:「大人,小人又沒犯事,你們這是做甚?啊喲,痛痛痛!輕點,輕點……」

宋慈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小人吳大六,實實在在良民一個,沒犯過事啊。大人,你們抓錯人了!」

「許大哥,搜一下身。」

許義立刻去搜吳大六的身,很快從其懷中搜出了一塊白色玉佩。

宋慈拿過白色玉佩,向辛鐵柱看去,辛鐵柱點了點頭。宋慈問吳大六:「這塊玉佩,你從何得來?」

「這塊玉佩本就是小人之物,什麼叫從何得來?」

「不肯說實話,那就先押回提刑司。」宋慈手一揮,示意許義將吳大六押走。

吳大六忙道:「大人,小人說的是實話啊,這玉佩真是小人的。」

「是你的,還是你撿來的?」

吳大六眼珠子滴溜溜一轉,道:「大人說的是,這玉佩確是小人撿來的。小人撿到的東西,自然就歸小人所有啊。大人,難不成撿個東西,還犯法不成?」

「撿東西不犯法,可當街擄劫孩童,卻是律法不容。」

吳大六一愣,一對小眼瞪大了不少,道:「什麼擄劫孩童?大人,小人可沒做過啊!」

「除夕當晚,在紀家橋上故意擋轎、擄走轎中孩童的是你吧?當時數百人見證,都看見是你,你休想賴掉。」

吳大六連連搖頭:「小人沒有,不是小人!」他早就聽說除夕夜楊茁在紀家橋失蹤一事,沒想到此事竟會落在自己頭上,忙爭辯道:「小人只不過不小心撞倒了一個轎夫,不是故意擋轎,更沒有擄走什麼孩童啊。大人,你萬萬不能冤枉好人啊!」

「那你可認識他?」宋慈指著辛鐵柱。

吳大六朝辛鐵柱看了一眼,道:「認得!除夕那晚,就是這人當街毆打小人,追著小人跑,害小人不小心撞倒了轎夫。大人,你要說這玉佩是小人撿來的,不該歸小人所有,小人認了。可擄走孩童之事,小人真沒做過……」

「我問你認不認識他?」

「小人不認識他。除夕那晚,他平白無故污衊小人是賊,追著小人打……」

「你二人沒有串通演戲,故意阻攔轎子,擄走孩童?」

「小人壓根不知道他是誰,怎麼會和他串通?什麼阻攔轎子,擄走孩童,那都是沒有的事!」

宋慈要的便是這些回答。有了吳大六的這些口供,又有撿到的白色玉佩為證,足以證明辛鐵柱沒有說謊,證明辛鐵柱當晚確實是好心抓賊,沒有與吳大六故意串通阻攔轎子,也就證明了辛鐵柱與楊茁失蹤無關。宋慈道:「許大哥,勞你將此人押回提刑司,交給元大人處置。」

許義應道:「是,宋大人。」

辛鐵柱見吳大六被抓,知道自己的清白很快就能恢復,當場便要朝宋慈下拜。宋慈忙托住辛鐵柱:「辛公子不必如此,快起來!」

辛鐵柱抬頭看著宋慈,一個精壯大漢,眼中竟隱隱含了淚。辛鐵柱心頭千恩萬謝,到了嘴邊,只化作一句:「多謝宋提刑!」

「不必謝我。你還是要回提刑司大獄,待元大人審過此人,認定你無罪後,你才能離開。」宋慈正打算讓辛鐵柱跟著許義一起回提刑司,忽聽街上有人大聲叫道:「讓開,都讓開!」

宋慈循聲望去,只見前洋街的東頭走來了一伙人,一邊大聲喝叫,一邊推搡路人。這夥人有七八個,都是家丁打扮,當中簇擁著一個身著艷服、頭戴花帽的富家公子。那富家公子滿臉通紅,一看就喝醉了酒。有路人擋到那富家公子的去路,家丁們便一把將路人推開。那富家公子走路搖搖晃晃,明明是他不小心撞到了街邊的一些攤位,家丁們卻不由分說,衝上去將這些攤位掀翻在地。幾個吃了虧的攤主見這伙家丁如此凶神惡煞,都是敢怒不敢言,只能忍氣吞聲,自認倒霉,待這伙家丁走遠後,再自己收拾攤位。

「韓㣉。」宋慈認出了那富家公子。

韓㣉和那伙家丁從街上氣焰囂張地走過,行經宋慈附近時,又掀翻了一個賣木作的攤位,木老虎、木碗、竹蜻蜓、竹籃等精緻小巧的木作散落一地。攤主是個頭髮花白的老丈,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。那老丈不敢招惹是非,默默收拾攤位,那少女卻上前拉住掀翻攤位的家丁,面有慍色,指著自己一片狼藉的攤位。那家丁馬臉凸嘴,生著一對大小眼,罵一聲「滾」,將那少女一把掀開。那少女仍不罷休,攔住那馬臉家丁不讓走。那馬臉家丁惱了,抬手要打人。老丈趕忙上前拉開那少女,沖那馬臉家丁一個勁地賠不是。那馬臉家丁朝老丈「呸」地吐了口唾沫,這才去了。老丈唯唯諾諾任由欺辱,只是將那少女死死攔在身後。

那少女臉上仍有慍色,卻不再上前理論,替老丈擦凈臉上的唾沫,將老丈扶回攤位後休息,然後蹲在地上,一個人默默收撿木作。

正收撿之時,身前忽然伸出兩隻手來,幫著撿起木作。那少女一抬頭,見到宋慈,立時笑逐顏開,比畫起手勢來,意思是說:「公子也在這裡?」她這一笑純真乾淨,充滿了驚喜。

宋慈認得那老丈和少女。那老丈姓桑,是個木作手藝人,少女名叫桑榆,是桑老丈的養女,二人和宋慈是同鄉,都是建陽人。以前在建陽縣學求學時,宋慈常見到父女二人在縣學門前的老榆樹下擺攤賣木作,他不止一次去照顧過生意,也知道每逢年關,父女二人都會到大一些的城裡賣木作,以求多賺一些糊口錢,沒想到竟會在臨安城裡遇到。他微微一笑,朝太學中門一指,道:「我在這裡求學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繼續幫忙收撿木作。

桑榆比畫手勢,意思是會弄髒手,攔著宋慈,不讓宋慈收撿。

宋慈見木作散落一地,不少都已摔壞,於是從腰間摘下錢袋,裡面裝著幾串錢,都是十來枚一串,想給桑榆。桑榆連連擺手。

宋慈將錢袋放在攤位旁,順手撿起一個摔壞的竹哨,道:「我買這個。」

桑榆比畫手勢,意思是那竹哨是壞的,不能賣給他。她從攤位上換了一個完好的用紅繩系有千千結的竹哨,放到宋慈手中,只從錢袋中取走兩枚錢,其餘的錢連同錢袋一併還給了宋慈。

就在這時,遠處傳來了韓㣉粗聲大氣的叫囂聲:「那驢球的叫……叫劉克莊,習是齋的……給我記好了……別叫那驢球的跑了!」

有家丁介面道:「公子放心,那驢球的就是多長兩條腿,今晚也休想跑掉!」

宋慈突然聽到劉克莊的名字,抬眼望去,只見韓㣉和那伙家丁去到了太學中門,掀翻了中門外一輛載滿貨物的板車,氣勢洶洶地進了太學,聽其口氣,觀其架勢,似乎是要去找劉克莊的麻煩。劉克莊此時酩酊大醉,正獨自一人在習是齋里睡覺,他若坐視不理,劉克莊必然要吃大虧。

「桑姑娘,我還有事,先告辭了。」宋慈見桑榆執意不肯收下錢袋,只好將竹哨放入懷中,臨走時還不忘幫桑榆撿起一摞木籃子,放回攤位上,順勢將錢袋偷偷扣在了木籃子底下。

宋慈回到許義和辛鐵柱身邊,道:「辛公子,可否勞你隨我走一趟?」辛鐵柱感激宋慈為他查證清白,根本不問去做什麼,立刻便答應了。宋慈讓許義押著吳大六先行一步,他回頭帶辛鐵柱回提刑司。

宋慈領著辛鐵柱趕回太學中門,見那輛被掀翻的板車載的都是米面,一口口麻袋倒了一地,其中兩口麻袋的系口開了,雪白的米面撒出來不少。推拉板車的是兩個齋仆,宋慈都認得,是之前在雜房問過話的孫老頭和跛腳李。孫老頭和跛腳李原本要將米面拉去太學的後門卸貨,只是從中門外路過,沒想到韓㣉嫌板車擋住了路,竟吩咐家丁將板車當場掀翻。

孫老頭看著撒出來的米面,一臉心疼之色,可他知道韓㣉是誰,只能自認倒霉。跛腳李則是默默扶正板車,將一口口麻袋扛起來放回板車上。跛腳李雖然年紀大,腿腳也不利索,力氣卻不小,一口口裝滿了米面的麻袋,少說有近百斤重,他搬扛起來並不怎麼吃力。

宋慈瞧見二人,換作平時,定要停下來幫忙搬米面,可此時他心念劉克莊的安危,不敢稍作停留,沖二人微微點頭,算是打了個招呼,然後奔入太學,向習是齋趕去。等他趕到時,韓㣉一伙人已踹開齋門,闖進齋舍,找到了正在床上酣睡的劉克莊。

韓㣉道:「你個驢球的,還敢睡覺……打……給我拉起來打!」

那馬臉家丁搬來椅子,扶韓㣉坐下,其他家丁將劉克莊從床上拖起來,架到韓㣉的面前。劉克莊兀自昏醉不醒。幾個家丁也不管劉克莊清醒與否,挽起袖子便要打人。

「住手!」一聲喝叫,來自齋門外的宋慈。

那馬臉家丁轉頭看了一眼,沖宋慈揮手:「沒你什麼事,滾!」

宋慈不退反進,踏入齋舍,道:「太學乃官家學府,你們可知擅闖鬧事,已是犯了律法?」他一邊說話,一邊走上前去,徑直從幾個家丁的手中扶過劉克莊,將劉克莊扶回床上躺下。這番舉動旁若無人,彷彿沒將幾個家丁看在眼裡,幾個家丁不禁一愣。

那馬臉家丁「呸」地吐了口唾沫,上前推了宋慈一把,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?敢來管我們的事!」

宋慈對那馬臉家丁不予理睬,看著韓㣉,眼睛裡似有火在燃燒,彷彿看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。這份怒火轉瞬即逝,宋慈很快便恢復了一貫的冷靜神色,道:「韓公子,習是齋與你存心齋從無過節,你何以要帶人前來鬧事?」

韓㣉醉得厲害,眼睛半睜半閉,嘴裡哼哼唧唧,沒應宋慈的話。

「你嘴巴放乾淨點!什麼叫鬧事?」那馬臉家丁又推了宋慈一把,指著劉克莊道,「是這驢球的搶了我家公子的女人,打死他也活該!」

宋慈道:「搶了什麼女人?」

那馬臉家丁道:「今晚熙春樓對課點花牌,我家公子點名要的女人,這驢球的居然敢搶!」

宋慈長這麼大,還從沒去過青樓,不過他聽說過「點花牌」,說是客人進入青樓後,以名牌點喚角妓,謂之點花牌。有些角妓的名頭太過響亮,往往點喚名牌的客人太多,情況就會反過來,變成由角妓來挑選客人,通常會私設一場比試,比如作詩、填詞、比酒、鬥茶等等,只有最終勝出的客人才能獲得一親芳澤的機會。宋慈聽了那家丁的話,又想起劉克莊回來時不斷念著「蟲娘」的名字,猜到是這位名叫蟲娘的角妓設下了對課點花牌的規矩。宋慈知道韓㣉無甚才學,劉克莊卻是以詞賦第一的成績考入太學,也正因為詞賦第一的緣故,劉克莊才能被選為齋長,真要比試起對課來,韓㣉定然不是劉克莊的對手。宋慈道:「既是對課點花牌,不知韓公子可有對出?」

「我家公子對沒對出,關你什麼事?」

「這麼說來,是劉克莊勝了。」

「就憑他,勝個鳥!敢跟我家公子搶女人,看不打死他!」那馬臉家丁喝道,「此事與你無關,識相的就滾一邊去!」

宋慈立在原地,沒有絲毫讓步,目光越過那馬臉家丁,落在韓㣉身上:「韓公子,今日之事是你不在理,還請帶上你的人,離開習是齋。」

韓㣉好似睡著了,躺在椅子里一聲不吭。

宋慈忽然大叫一聲:「韓㣉!」

韓㣉渾身一抖,吃力地翻開眼皮。他醉眼矇矓,瞧了一眼宋慈,見宋慈穿著青衿服,道:「你也是……是習是齋的?」

宋慈應道:「不錯。」

韓㣉一聽宋慈是習是齋的,又瞧見劉克莊還好端端地躺在床上,頓時來氣,叫道:「打……給我打……還有劉克莊……一起打……」磕磕巴巴之際,連打了好幾個酒嗝,話還沒說完,又靠在椅背上,閉上了眼睛。

恍惚之間,韓㣉聽得耳畔響起了打鬥聲、叫罵聲和哀號聲。不一陣子,打鬥聲和叫罵聲消失了,只剩下哀號聲此起彼伏。他睜開眼,見宋慈好端端地站在原地,反倒是他帶來的七八個家丁,歪歪斜斜地躺了一地。

韓㣉甩了甩腦袋,定了定眼神,看清宋慈的身邊多了一個人。

那人是辛鐵柱。

宋慈對韓㣉的為人早有所知,見韓㣉帶了一夥家丁氣勢洶洶地去找劉克莊的麻煩,料想衝突在所難免,這才特意叫上了辛鐵柱。辛鐵柱勇力非凡,當初在太學射圃拒捕之時,數十個差役一擁而上都險些拿他沒辦法,區區幾個家丁自然不在話下。辛鐵柱原本按照宋慈的吩咐等在習是齋門外,見這伙家丁要對宋慈動手,立刻沖了進來,三兩下便將這伙家丁揍趴在了地上。

「一群驢……驢球東西!」韓㣉罵著,想站起身來,可撐了幾下扶手,實在醉得厲害,又倒回了椅子里。

家丁們的哀號聲,引得一些從習是齋外路過的學子聚攏來,想看看是怎麼回事,見是韓㣉,都不敢插手,只在門外觀望。

家丁們一個接一個地爬起來,不敢再靠近宋慈和辛鐵柱,全都退回到韓㣉的身邊。

「扶我……」韓㣉道,「起來……」

那馬臉家丁急忙扶韓㣉起身。

韓㣉蹺起拇指對準自己,道:「知道我……是誰嗎?」

宋慈道:「知道,你是韓太師的公子。」

「知道還敢……敢惹我不痛快……我看你們是活膩了……上,給我打!」韓㣉說了這話,幾個家丁卻面面相覷,看了看辛鐵柱,竟沒一個敢衝上去,有的甚至往後縮了縮腳。

「一群廢物!」韓㣉一腳踢在一個家丁的屁股上。那家丁一個趔趄,撲到辛鐵柱身前,抬頭見了怒目金剛般的辛鐵柱,嚇得急忙跳開了兩步。

「上啊!」韓㣉叫道。

那家丁哽了哽喉嚨,一隻手摸了摸自己腫起老高的臉,另一隻手指著宋慈和辛鐵柱:「你們叫……叫什麼名字?」

宋慈也不遮掩,應道:「宋慈。」

辛鐵柱聲如洪鐘:「武學,辛鐵柱!」

「很好,記住你們了……你們等著……我家公子今日醉了……」

辛鐵柱不等那家丁把話說完,忽然踏前一步,那家丁嚇得急忙退開。

那馬臉家丁一直扶著韓㣉,半邊臉又青又腫,知道與辛鐵柱動手討不了好,道:「公子,要不今日先回府,改日再來算賬。」其他家丁都附和道:「對對對,今日公子醉了,改日再來找你們算賬……」扶了韓㣉,腿腳受傷的相互攙扶,想趁機開溜。

「滾……都給我滾!」韓㣉一把掀開扶他的馬臉家丁,「一群驢球東西……敢惹我不痛快!」他一邊叫罵,一邊在齋舍里發起了酒瘋,凡是夠得著的桌椅板凳、筆墨紙硯、瓶瓶罐罐,全都被他掀翻在地,砸個稀巴爛。他還不解氣,抓起一個硯台,舉過頭頂,哪知硯台里還有墨汁,頓時澆了自己一頭。他去抹臉上的墨汁,反而越抹越花,氣得破口大罵,舉著硯台朝宋慈走去。

辛鐵柱一把抓住韓㣉的手腕,韓㣉舉在空中的硯台便怎麼也砸不下來。辛鐵柱手上稍微加一點力,韓㣉立馬痛得鬆手,硯台掉在地上。韓㣉叫道:「啊喲……快松……鬆開!」那馬臉家丁雖然怕挨打,但更怕韓㣉有什麼閃失,叫道:「放開我家公子!」沖了上去。辛鐵柱一拳打在那馬臉家丁的肚子上,那馬臉家丁委頓在地,抱著肚子,好半天爬不起來。另外幾個家丁也硬著頭皮衝上去,辛鐵柱毫不客氣,一拳一個,又將幾個家丁打倒在地。

韓㣉痛得哎哎直叫,辛鐵柱手一松,放開了韓㣉的手腕。韓㣉剛得自由,非但不躲開,反而抓起地上的硯台,又朝辛鐵柱的腦袋砸去。辛鐵柱這一次用上了腳,一腳踹得韓㣉跌翻在地。

習是齋外聚集的學子越來越多,不少學子都曾受過韓㣉欺辱,沒受過欺辱的學子也大都看不慣韓㣉的為人,只是忌憚韓家勢力,平日里只能忍氣吞聲,此時見韓㣉被人教訓,心裡都覺痛快,忍不住暗暗叫好。可一見教訓韓㣉的人穿著武學勁衣,是個武學生,又見另一人是從小就與屍體打交道的宋慈,眾學子都不禁拉下了臉,目光中或多或少流露出輕蔑之色。

韓㣉哇哇大叫,從地上爬起,再次抓起硯台朝辛鐵柱砸去。辛鐵柱又是一腳,踹在韓㣉的肚子上,比之前一腳力道更重,韓㣉頓時痛得倒地不起。

見韓㣉消停了,幾個家丁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,辛鐵柱這才站回到宋慈的身旁。

宋慈低聲道:「辛公子,多謝了。」隨即看向韓㣉,道:「韓公子,我有一事問你。」

韓㣉用手撐了幾下地面,好不容易才坐起來,右手按著被踹的肚子,咽了咽喉嚨,叫道:「水……我要喝水……拿水來……」

幾個家丁張望了一下,見水壺放在長桌上,長桌則在辛鐵柱的背後,要去拿水,就須從辛鐵柱的身前經過。幾個家丁害怕挨打,都不敢去拿水。

宋慈走向長桌,倒了一杯水,來到韓㣉身前,遞給韓㣉。

韓㣉伸左手來拿水,原本按著肚子的右手突然向前一送,朝宋慈的肚子用力捅去。

辛鐵柱眼疾腳快,搶上一步,飛起一腳,踢在韓㣉的手上。

寒光一閃,一把匕首從宋慈的肚子上划過,青衿服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。匕首從韓㣉的手裡飛出,掉在地上。

一連串脆響聲,來自掉落的匕首,也來自宋慈的懷中之物。青衿服被劃破,原本揣在宋慈懷中的三件東西掉了出來,一件是被竊的白色玉佩,一件是聖上的內降手詔,另一件是不久前桑榆給他的竹哨。

「宋提刑,你沒事吧?」辛鐵柱道。

宋慈鎮定如常,手穩穩地端著杯子,甚至連杯中的水都沒灑出一滴,應道:「沒事。」匕首隻劃破了青衿服,沒有傷到皮肉。

「驢球的……被我騙到了吧……」韓㣉哈哈大笑起來。他假裝要喝水,騙宋慈拿水來,突然拔出匕首偷襲,險些害了宋慈的性命。如此關乎人命的大事,在他眼中,竟然如同兒戲。

辛鐵柱只覺怒氣直衝腦門,額頭上青筋凸起,提起拳頭,就朝韓㣉的頭砸了下去。

「住手!」宋慈深知辛鐵柱勇力非凡,在趕回習是齋的路上,便叮囑過辛鐵柱,一旦與韓㣉一伙人發生衝突,拳腳要留力,不要衝要害去,正因為如此,辛鐵柱教訓韓㣉一伙人時,他才一直未加阻止。可此時辛鐵柱這一拳太狠,又是沖頭部而去,若打實了,韓㣉必受重傷,甚至可能傷及性命,宋慈立刻出聲喝止。

辛鐵柱硬生生地停住拳頭,瞪著韓㣉,眼裡似要噴出火來。

韓㣉揚起了臉,道:「打啊……你倒是打啊……你個驢球東西,不敢打了吧……」

換作平時,以辛鐵柱的脾氣,別說韓㣉是當朝宰執的兒子,就是天王老子,他也早就一拳打了過去。可他看見宋慈沖他連連搖頭,最終還是忍了下來。

宋慈撿起竹哨、內降手詔和白色玉佩。他剛剛遭受韓㣉的偷襲,此時非但沒有與韓㣉保持足夠遠的距離,反而踏前一步,離韓㣉更近了。他不提韓㣉拿匕首刺他一事,彷彿那根本沒有發生過,而是問道:「韓㣉,你可還記得巫易?」

韓㣉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。但他不是因為宋慈提及了巫易,而是因為看見了宋慈手中的白色玉佩,道:「好啊……原來是你這個驢球的……偷了我的玉佩……」

宋慈微微皺眉,道:「這塊玉佩是你的?」

「我的玉佩……你也敢偷?」韓㣉的臉原本就因喝醉酒而發紅,此時紅得更加厲害了,如同豬肝之色。

宋慈問辛鐵柱:「那個丟失玉佩的紅衣公子,是他嗎?」

辛鐵柱看了韓㣉一眼,道:「我只看見那人的背影,沒見著臉。」

宋慈又問韓㣉:「除夕那晚,你也在紀家橋?」

「我在哪裡,關你屁事!」韓㣉叫得更大聲了,「這玉佩是我爹給我的,你竟敢偷……我叫我爹把你抓起來,殺頭……殺頭!」說著連連揮手,做殺頭狀。

宋慈道:「楊茁在紀家橋失蹤時,你也在場?」

「殺頭,殺你的頭……還有劉克莊,一併抓了,通通殺頭……」韓㣉一邊說,一邊哈哈大笑,笑聲極為刺耳。

宋慈忽然手一揚,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杯水,潑在了韓㣉的臉上。

韓㣉臉一冷,神智霎時間清醒了不少。他抹掉滿臉的水,之前臉上本就有墨汁,一張臉更花了。他怒道:「你敢拿水潑我!」

「現在清醒沒有?」宋慈道,「楊茁在紀家橋失蹤,與你可有干係?四年前巫易之死,是不是你所為?」

「你是什麼東西?敢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!」

宋慈也不多言,展開內降手詔,又亮出了腰間的提刑幹辦腰牌。

韓㣉看清內降手詔和腰牌上的字,笑道:「原來我爹提拔的那條太學狗,就是你啊!」說著越笑越大聲,指著宋慈,對身邊幾個家丁道,「看見了嗎?這就是我爹提拔的太學狗,我爹賞他一個芝麻小官,瞧把他威風的!」忽然鼻孔一翻,「不錯,楊家小兒失蹤,是我乾的。巫易那驢球的,也是我殺的。你一個小小幹辦,能把我怎樣?」

「既然你親口認罪,那就抓你回提刑司,關押候審。」宋慈轉頭看向辛鐵柱。

辛鐵柱立刻上前,反剪韓㣉的雙手,將韓㣉抓了起來。

韓㣉叫道:「宋慈,憑你也敢抓我?!」幾個家丁也跟著叫嚷起來。

宋慈語氣如常:「去提刑司。」

辛鐵柱押了韓㣉便走。

幾個家丁想要阻攔,辛鐵柱橫眼一瞪。僅此一眼,幾個家丁便嚇得縮回了腳。

「宋慈,你今天敢動我,我一定弄死你!」

宋慈對韓㣉的威脅絲毫不予理會。他走出齋門,見圍觀的學子已有數十人之多。他想找人留在習是齋幫忙照看劉克莊,以免韓㣉的幾個家丁對劉克莊不利,哪知眾學子卻不搭理他,紛紛散開,只有兩個學子留了下來,是之前在岳祠回答過他問話的寧守丞和於惠明。宋慈將劉克莊託付給二人,讓辛鐵柱押了韓㣉,一起前往提刑司。

幾個家丁見韓㣉出事,哪裡還有心思去找劉克莊的麻煩,由那馬臉家丁領頭,急匆匆地離了太學,趕回韓府稟報此事。

元欽一直在提刑司等著,一直等到了亥時,才等到許義回來。許義如實稟報了宋慈與楊菱私下見面,以及在太學查問真德秀的事。得知宋慈與楊菱私下見面,元欽不禁臉色微變。當聽說宋慈在追查眉州土香時,元欽問道:「哪來的眉州土香?」許義道:「好像是宋提刑在巫易墳前找到的。」當得知宋慈在向真德秀打聽李乾的事時,元欽的神色更是凝重了幾分。許義又說了抓到竊賊吳大六一事。元欽對吳大六的事顯得漠不關心,揮了揮手,讓許義退下了。

元欽一個人坐在提刑司大堂里,揣度著宋慈與楊菱私下見面,以及查問眉州土香和李乾的事。他坐了良久,直到宋慈走了進來。

元欽沒想到這麼晚了,宋慈還會來提刑司。

宋慈已將韓㣉關進了提刑司大獄,讓辛鐵柱也暫回獄中。他親自給吳大六錄了供狀,讓吳大六簽字畫押,來呈給元欽過目。

元欽看過供狀,道:「楊茁失蹤一案關係重大,待我明日親自審過吳大六,再作定奪,你先回去休息吧。」

宋慈道:「還有一事,我須向大人稟明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「韓太師之子韓㣉,自認殺害巫易,擄走楊茁,現已關在獄中候審。」

元欽聞言起身:「你說什麼?你抓了韓㣉?」

宋慈如實說了韓㣉在習是齋說過的話,道:「繩不撓曲,法不阿貴,韓㣉自認罪行,縱是韓太師之子,也應抓起來審問清楚。」說完,他向元欽行了禮,在元欽驚訝的注視下,離開了提刑司。

辛鐵柱的事算是了結了,至於韓㣉,宋慈知道他自認罪行,有可能只是囂張慣了,酒後逞一時口快。但韓㣉與巫易確實結過仇怨,又與何太驥在岳祠發生過爭執,還在楊茁失蹤時出現在紀家橋附近,宋慈有不少疑問須向他問明,只是他醉得厲害,關入提刑司大獄後竟呼呼睡了過去。宋慈打算先將他關一夜,明日等他醒了再來審問。

宋慈獨自一人回了太學。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前洋街上桑榆的木作攤位,可惜桑榆早已不在,想是已收攤離開了。他回到習是齋,寧守丞和於惠明還等在齋舍中,幫忙照看劉克莊。他道了謝,讓二人回各自齋舍了。

夜已經很深了,十幾個同齋外出遊玩還沒回來,劉克莊在床上呼呼大睡,偌大一個齋舍,竟是說不出的空寂冷清。

宋慈將一片狼藉的齋舍慢慢收拾乾淨。他之前忙得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,此時收拾完了齋舍,飢腸轆轆,這才拿出中午吃剩的幾個冷得有些發硬的太學饅頭,也不加熱,在長桌前坐下,就著水吃了起來。

長桌上除了水壺,還擺放著三個瓷盤:一盤紅棗,一盤荔枝幹,一盤蓼花糖。逢年過節,太學裡所有齋舍都會擺上這三樣東西,外出祭拜神靈時,甚至在岳祠祭拜岳飛時,也會拿這三樣東西當供品,這是為了圖個諧音的彩頭,棗、荔、蓼,便是「早離了」。太學升舍太難,先升內舍,再升上舍,然後考過升貢試,才能獲得做官資格,這一套流程下來,其實並不比考取進士容易多少。許多學子在太學只是無謂地蹉跎光陰,有的甚至六七十歲了,還一直困頓於太學之中。正因如此,絕大多數學子從進入太學的第一天起,便盼著能早日離開太學。宋慈看著這三大盤「早離了」,不禁暗暗搖了搖頭。

宋慈吃完太學饅頭,算是勉強填飽了肚子。他走向自己的床鋪,躺了下來。

短短數日,他突如其來地牽涉命案,又突如其來地成為提刑幹辦,過往十餘年受父親言傳身教、一心想成為提刑官的他,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實踐的機會。連日來,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岳祠案,無時無刻不在推想案情,此時周圍沒人,唯一一個劉克莊也已沉沉入睡,他忽然有些不想再去思考與案情相關的事了。他摸出那個用紅繩系了千千結的竹哨,舉在眼前,凝目細看。

竹哨上刻著四個細細的小字:「桑榆非晚」。他記得桑榆所賣的木作中,每一件都刻著這四個字。他就這麼看著竹哨,漸漸看入了神。這種入神,與他推想案情時一臉嚴肅的入神不同,神色間多了幾許溫柔。恍惚之間,遙遠的家鄉建陽城裡,縣學門前掛滿許願紅綢的老榕樹下,木作琳琅的小攤後面,桑榆埋頭雕刻木作的畫面,又浮現在了眼前……

不知不覺間,一陣說話聲由遠及近,有人朝習是齋來了。

宋慈忙將竹哨塞在枕頭底下,坐起身來,隨手拿起床頭的一冊書,假裝一本正經地看了起來。

幾道人影相互攙扶,晃晃悠悠地進了齋舍,是王丹華和幾個同齋。幾個人喝得酩酊大醉,嘴裡兀自高談闊論,笑聲不斷。

王丹華瞧見了宋慈,笑道:「宋慈,這麼暗,你還看……」打了個嗝,揚聲問,「看書?」

宋慈這才意識到齋舍里沒有點燈,僅有的一點亮光都來自窗外屋檐下的燈籠。他隨手翻過一頁,嘴上應道:「看得見。」

「來來來……我來給你點……點盞燈……」王丹華醉醺醺地向長桌走去,桌上有火摺子和油燈。

幾個同齋卻拉住他,朝宋慈不無嫌厭地看了幾眼,其中一個同齋道:「沒事驗什麼屍,驗什麼骨……害我們習是齋被人說三道四,說我們齋舍是陰晦之地……」另一個同齋道:「可不是?害得我們在別齋學子面前抬……抬不起頭。」又一個同齋道:「早知道是這樣,我當初就不來習是齋了……你還給他點……點什麼燈?」

幾個同齋喝醉了酒,說話都很大聲。他們擁著王丹華,搖搖晃晃地向床鋪走去,衣服也不脫,鞋襪也不除,東倒西歪地倒在床上,有的甚至半截身子還掉在床下,胡言亂語了一陣,就這麼呼呼大睡了過去。

宋慈知道太學裡流傳著各種關於他的流言蜚語,也知道同齋們背後會對他說三道四。劉克莊提醒過他,真德秀也提醒過他。聽了幾位同齋說的這些話,他表面上毫不在意,可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。從小到大,他跟隨父親生活,因為父親驗屍驗骨,經常與死人打交道,街坊鄰里就常對他父子指指點點。人們都說他父子是晦氣之人,說他父親是死人精,說他小小年紀就剋死了母親,不讓家中孩子跟他接觸。他從小就沒有玩伴,獨自鑽研驗屍驗骨之法,常往命案現場跑,由此招來更多的非議。在建陽縣學念書時,同齡人見到他都會遠遠避開,對他報以各種譏諷嘲笑。就連授課的老師,看他的目光也有別於他人。來到太學後,能交到劉克莊這個理解支持他的好友,能結識真德秀這個對他一視同仁的老師,他心中已是感激萬分。對於各種流言蜚語,他早已習慣,雖然心裡不好受,但很快就能將這些言語深藏在心裡,不去觸碰。這條路是他自己選擇的,哪怕挫折再多,哪怕遍布荊棘,他也要走下去。他放下書冊,默默去到同齋們的床鋪,將王丹華和幾個同齋擺正躺好,給每人除去鞋襪,蓋好被子。

此後不久,外出遊玩的同齋們陸續返回,大都喝醉了酒,對宋慈也都頗有微詞,宋慈卻不厭其煩地將他們一一扶回床鋪睡下。一直折騰到子時,十幾位同齋終於都入睡了,宋慈才躺回自己的床鋪。他閉上眼,疲憊感潮湧而來,頭腦越發昏沉,漸漸睡了過去……

不知睡了多久,宋慈翻了個身,手搭在了身旁。迷迷糊糊之中,他的手觸碰到了一個人,伸手摸了摸,濕漉漉、黏糊糊的。他睜開眼,午後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,在桌上投下一格格光影。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看見身旁躺著一個婦人,陳舊泛白的粗布裙襖上浸透一大片血紅。他舉起剛剛揉完眼睛的手,只見滿手都是血。

「娘,你怎麼了?你醒醒啊,娘!娘……」

宋慈一下子驚坐而起,出了一身的冷汗。他看了看四周,窗外天光微亮,只是清晨,不是午後,這裡也不是錦繡客舍,而是習是齋。齋舍中鼾聲起伏,昨晚遊玩歸來的十幾位同齋還在睡覺。

原來只是一場夢。

宋慈吁了口氣。時隔十五年,一切竟還是如此清晰,彷彿就發生在昨天。

這時劉克莊也醒來了。

劉克莊已記不得昨晚自己是怎麼回到習是齋的,對韓㣉來習是齋鬧事更是一無所知。得知韓㣉被宋慈關入了提刑司大獄,他不禁拍手稱快。宋慈沒有提他昨晚當眾起舞、哭笑不斷等出醜之事,只是問他如何與韓㣉結怨,他便講起了昨天在熙春樓的經歷。

原來昨日劉克莊貼啟事經過熙春樓時,見一群男人圍在樓下,個個跟鵝似的伸長脖子朝上望。劉克莊跟著仰頭,見一女子憑欄於熙春樓上。不看不打緊,這一看當真令他欣喜若狂。原來樓上那憑欄女子,正是他之前在蘇堤上遇見過的那位穿淡紅色裙襖的女子。他忙上前打聽,得知樓上那女子名叫蟲娘,是今晚將首次點花牌的新角妓。

自打三年多前關盼盼被楊岐山重金贖身後,熙春樓的頭牌之位便空了出來,一眾角妓之中,沒一人撐得起門面,鴇母一連捧了好幾個角妓,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捧起來。蟲娘自幼被賣入熙春樓,鴇母看中她是個美人坯子,悉心調教數載,教授琴棋書畫、歌舞曲樂,如今蟲娘色藝皆成,終於到了出樓點花牌的時候。鴇母有意將蟲娘捧為熙春樓的新頭牌,早前幾日便放出了消息,將蟲娘描述得如何色藝雙絕,到了首次點花牌這天,又故意讓蟲娘在樓上露面,引得無數男人爭相圍觀,議論傳揚,為夜間的點花牌造勢。

到了入夜時分,熙春樓前果然客如雲來。客人們呼朋引伴,在眾角妓靚妝迎門、爭妍賣笑之中,魚貫登樓。登樓須先飲一杯,謂之「支酒」,因蟲娘首次點花牌,這一夜的支酒錢貴達數貫。來熙春樓的客人,大都是有錢有閑的達官貴人、富家公子,不在乎區區數貫錢,紛紛掏錢支酒,於樓上置宴,靜候蟲娘露面。劉克莊也在其中,坐在邊角一桌。

等來客滿座,歌台上屏風拉開,蟲娘一身緋紅裙襖,雪色披帛,懷抱一張瑤琴登台。一曲琴樂終了,又清唱一曲,末了執筆落墨,在花牌上寫下一行娟秀文字後,蟲娘輕攏鬢髮,含情脈脈地一笑,退回屏風之後。

蟲娘登台獻藝只短短一刻,但她曲藝雙絕,身姿嬌美,容貌清秀可人,滿座來客見了,皆有我見猶憐之感,尤其是她離台時那有意無意地輕攏秀髮、那微笑時脈脈含情勾人心魄的眼神,令不少來客口乾舌燥,心癢難搔,好似有蟲兒爬上心坎,一個勁地往心眼裡鑽。

蟲娘寫下的那行文字,是「寄寓客家,牢守寒窗空寂寞」,這是她首次點花牌的題目。

此次點花牌比的是對課,這行文字便是上聯,來客們對出下聯,由蟲娘從中挑出最優者,方可點中蟲娘的花牌。

「這上聯十一字,每字均是寶蓋頭,下聯自然也需十一字偏旁相同,連而成句,且意思連貫,才算對課工整,確實是個好題目。」講到這裡,劉克莊忍不住考校起了宋慈,「我說宋慈,這下聯我可是對出來了,你要不要試上一試?」

宋慈雖不精於對課,但他能考入太學,自然也是頗具才學之人,聽劉克莊這麼一說,便琢磨起了下聯。然而他剛開始琢磨,劉克莊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,道:「你也別費神了,就你琢磨的這會兒工夫,我早就想出下聯了。我當時對出的下聯是『遠避迷途,退還達道返逍遙』。」

宋慈淡淡一笑,道:「不錯,你這下聯對得工整,對得也快。」

劉克莊笑道:「那當然,我當初可是以詞賦第一考入太學,對起來當然快。」隨即笑容一斂,「可有人比我還快。」

當時劉克莊想出下聯後,見來客們個個愁眉不展,面有難色,顯然是被這道題目難住了,不禁有些揚揚自得。他轉頭看向伺候筆墨的角妓,準備招呼筆墨書寫下聯。然而在他舉手之前,一位來客竟先他一步,起身招呼角妓,要去了筆墨。

劉克莊沒想到竟有人比他還快,忍不住向那位來客多看了幾眼。那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文士,面目俊朗,白巾白袍,只是衣袍稍顯陳舊。

那文士當場提筆落墨,在一塊新花牌上寫起了下聯。

那文士所寫的下聯是「借住僧側,似伴仙佛催倥傯」,落款為「夏無羈」。這下聯對仗工整,意思與蟲娘的上聯契合,與劉克莊的下聯比起來,無論是對仗還是立意,竟隱隱然更勝一籌。夏無羈寫完下聯,正要將花牌投入花牌箱時,韓㣉來了。

韓㣉由幾個家丁簇擁著,還有一位衣著鮮亮、手拿摺扇的公子,一起進入熙春樓。韓㣉說蟲娘的這次點花牌由他包了,除他和同行的史公子外,任何人不準對下聯。滿座來客都識得韓㣉,知道他是當朝宰執韓侂胄的兒子,得罪不起,縱然心有不甘,也沒人再敢對出下聯。至於那衣著鮮亮、手拿摺扇的公子,有人也認得,是史彌遠的長子史寬之。夏無羈看見韓㣉和史寬之,猶豫了一下,終究還是嘆了口氣,將寫有下聯的花牌默默收了起來。韓㣉不僅不讓別人對下聯,還叫家丁將夏無羈圍住,逼夏無羈把剛剛寫好的下聯交出來。

「韓㣉這人,四六不通,胸無點墨,自己對不出下聯,卻要將別人的下聯據為己有,真是欺人太甚!」劉克莊講到這裡,神色間仍很氣憤,「你是知道的,我與他韓家本就有舊怨,他韓㣉在太學的所作所為,我一直都看不慣。他不讓別人點花牌,還要霸佔別人的下聯,真是豈有此理!別人不敢得罪他,我卻不怕,他想輕而易舉點中蟲娘的花牌,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。」

劉克莊當時假充笑臉,迎了上去,說他已想出下聯,願意獻給韓㣉。他當場將「遠避迷途,退還達道返逍遙」告訴了韓㣉,順帶也算替夏無羈解了圍,夏無羈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。韓㣉問劉克莊是什麼人,劉克莊不做掩飾,直接報了姓名,還說自己也是太學生,是習是齋的。韓㣉說自己從不拿人手短,不會讓劉克莊白白獻聯,問劉克莊想要什麼回報。劉克莊什麼回報都不要,只說久仰韓㣉大名,又說韓㣉是大宋貴公子第一,一直苦於沒機會結識,此番獻聯,只盼能與韓㣉親近一些。韓㣉被這馬屁拍得身心舒暢,拉了劉克莊坐下,陪他和史寬之一起喝酒賞艷。

花牌需親筆書寫,韓㣉大不耐煩地捉起筆,在一塊新花牌寫起了劉克莊所獻之聯,字跡七扭八歪,極為難看。他知道在座之人無一敢對下聯,於是寫完下聯投進花牌箱後,便與史寬之、劉克莊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花酒,就等一會兒點中花牌,當夜抱得美人歸。

劉克莊不斷地阿諛奉承,捧得韓㣉和史寬之哈哈大笑。與笑聲粗啞的韓㣉不同,史寬之笑聲尖銳,聽起來像個太監,大冬天的,居然還時不時地撐開摺扇,裝模作樣地扇幾下。三人一連喝了十幾杯花酒,漸漸都有了醉意。這時對課時限已到,有角妓登上歌台,準備取走花牌箱,箱中只有韓㣉的花牌,韓㣉勝出已成定局。韓㣉又大笑著倒了一杯酒,叫劉克莊飲。

劉克莊一直滿臉堆笑,說著各種恭維韓㣉的漂亮話,這時卻笑容一收,接過酒杯,站起身來,手腕一翻,當著韓㣉的面將酒潑在了地上。韓㣉還在愣神之際,劉克莊已大步走向歌台,從懷中掏出自己那塊尚未落筆的花牌,經過伺候筆墨的角妓身邊時,順手摘過毛筆,在花牌上飛筆落下一聯,投入了花牌箱中。這是他另行想出的下聯,早在假意巴結韓㣉、與其推杯換盞之際便已想好。他不單投了自己的花牌,還走到垂頭喪氣的夏無羈面前,討來夏無羈的花牌,一併投了進去。他投了花牌不說,還在投花牌之前,故意舉起花牌對著韓㣉晃了幾下,好讓韓㣉看得清清楚楚。等韓㣉回過神時,花牌箱已被角妓取走,交給了等在屏風之後的蟲娘。

「我後一聯對的是『溯源河洛,泛波洲渚濯清漣』,比起我那前一聯來,應是勝過不少。」劉克莊道,「宋慈,你平心而論,我這新聯,與那夏公子的下聯相比,哪個更好?」

宋慈聽出劉克莊的語氣中似有不平之意,道:「看來昨晚點中花牌的人不是你。」

「是我就好了。點中花牌的,是那位夏公子。」

「既是如此,誰的下聯更好,不消我再多說了吧。」

劉克莊朝宋慈的胸口給了一拳,道:「連你也胳膊肘向外拐。我這下聯,每字均以三水綴旁,不但對仗工整,意境更是相諧,堪稱絕對。」

宋慈只淡淡一笑,道:「後來呢?」

「還有什麼後來?蟲娘點中了夏公子,我還能怎樣?當時我就看出來了,蟲娘與那夏公子早就是一對有情人。她點中夏公子後,與夏公子對視的眼神,一看便是相識已久,用情極深。事後想來,蟲娘登台獻藝時沖台下那含情脈脈的一笑,正是對著夏公子所坐之處。我替那夏公子投了花牌,也算無意間成全了一對有情人。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惡,不亦快哉,不亦快哉……」劉克莊嘴上說著快哉,卻又長嘆了口氣。

「我不是問你和蟲娘,我是問韓㣉。」

「韓㣉遭我戲弄,當然恨得牙癢。」一說起韓㣉,劉克莊的語氣立刻輕快了起來,「我可不會傻到等他那群家丁圍上來,點花牌結果一出,我立馬開溜。我知道他遲早會來習是齋找我的麻煩,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。他被關進提刑司大獄,那是他活該,只是這樣一來,你可就得罪了韓侂胄。」

「韓㣉自認罪行,本就該下獄候審,得不得罪韓太師,都該如此。」

「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?」

宋慈正要回答,齋舍外忽然腳步疾響,一人飛奔而入,是許義。許義一見宋慈,忙上氣不接下氣地道:「宋大人,你快……快去一趟大獄!」

宋慈見許義神色極為著急,問他出了什麼事。

「吳大六翻……翻供了!」

「你別急,慢慢說,到底是怎麼回事。」

許義勻了一口氣,將吳大六翻供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。原來今天一早,元欽到大獄裡提審吳大六,吳大六一見元欽便翻了供,不但不認他昨晚親自畫押的口供,還說除夕那晚他是受了辛鐵柱的指使,才故意在紀家橋撞倒了轎夫。昨晚吳大六是宋慈抓去的,口供也是宋慈錄的,元欽叫許義來通知宋慈即刻去提刑司大獄。

宋慈知曉了事情原委,不作耽擱,立刻跟隨許義前往。

一進提刑司大獄,許義領著宋慈直奔刑房,元欽正等在這裡。

刑房中擺滿了各種刑具,是大獄中專門用來審訊囚犯的地方。宋慈一到,元欽便讓獄吏拿出吳大六簽字畫押的新供狀。宋慈看過新供狀,吳大六不但指認辛鐵柱指使他衝撞轎夫,還聲稱他與辛鐵柱素不相識,是除夕那晚他經過紀家橋時,忽然被辛鐵柱叫住,辛鐵柱以五貫錢作為報酬,將轎子指給他看,讓他去衝撞轎夫,攔停轎子。他問為何要攔轎,辛鐵柱不答,只問他做不做,不做就另找他人。他本就急缺錢用,是以沒多想便照做了,他沒想到辛鐵柱這番安排,竟是為了擄劫轎中孩童。

「宋慈,昨晚你是怎麼審問的?」元欽的語氣中隱隱含有責備之意,「你已是提刑幹辦,當知刑獄之事關乎人命,須毫分縷析,實得其情。你不訊問究竟,對證清楚,怎可讓人在供狀上簽字畫押?」

宋慈放下新供狀,沒有回答元欽的問話,而是叫來昨晚值守大獄的獄吏,問道:「昨晚我離開後,可有人來獄中見過吳大六?」

獄吏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

「一個人都沒有嗎?」

「小的昨晚值守了一夜,從頭到尾沒合過眼,宋提刑走後,一直到今早元大人來提審人犯,其間再沒人來過大獄。」

「宋慈,」元欽道,「你問這些做什麼?」

「吳大六昨晚明明已自承其事,此後又沒見過其他人,何以一經元大人提審,便突然換了一番說辭?」

元欽微微皺眉: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
「吳大六一夜之間突然翻供,未免奇怪了些,不知是他自己所為,還是受了他人指使。」宋慈道,「我這就去找他問個清楚。」

元欽原本一直坐著,這時忽然站起身來,神色嚴肅,語氣更加嚴肅:「你說這話,難道是認為我指使吳大六翻供?宋慈,你……」不等他把話說完,宋慈已然轉身,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刑房,只留下他杵在原地,不可思議地瞪著眼。

元欽愣了片刻,朝許義使了個眼色。

許義會意,忙追出刑房,見宋慈已沿著獄道走遠,緊趕幾步追了上去。

宋慈走到獄道深處,來到關押吳大六的牢獄外。

隔著牢柱,宋慈打量吳大六。吳大六昨晚被關入大獄時,整個人神色惶惶,又急又躁,然而只過了一夜,此時的他躺在牢獄裡,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。

「為何突然翻供?」

吳大六斜目一瞧,見是宋慈,道:「喲,是大人來了。」慢悠悠地坐起身,「大人剛才說什麼?」

宋慈語氣不變:「為何突然翻供?」

「瞧大人這話說的,我哪裡是翻供,我是實話實說。」吳大六慢條斯理地道,「難道說實話也犯法不成?」

「你衝撞轎夫,當真是受辛鐵柱指使?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昨晚抓你時,你為何不說?」

吳大六看了宋慈和許義一眼,道:「大人,昨晚那姓辛的和你,還有這位差大哥,你們一起來抓的我,我以為那姓辛的也是官府的人,哪敢當面指認他?我進來後才知道,原來那姓辛的也是囚犯,還是擄劫孩童的兇犯,那我當然不能隱瞞了,要不然被他連累,我豈不是跟著白受罪?」

「辛鐵柱不找別人攔轎,為何偏偏找你?」

「這我怎麼知道?你要問就去問那姓辛的。我還奇怪呢,我又不認識他,他幹嗎找我?」

「你突然翻供,可是受人指使?」

吳大六站起來道:「大人,我說的句句屬實,你卻總懷疑我,就因為我撿了一塊玉佩,說的話就不可信了?元大人問我時,我已經說過好幾遍了,是那姓辛的給了我錢,叫我去紀家橋攔轎子,又假裝把我抓住,綁在橋柱子上,故意不綁牢,好讓我乘亂逃走。我當時心想攔一下轎子,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就照做了,哪知他是要擄劫轎中孩童啊。我若是知道,給我一百個膽子,我也不敢做……」

「我問你突然翻供,可是受人指使?」

吳大六瞪眼道:「你這人……」

許義喝道:「吳大六,好生說話!」

吳大六瞧了許義一眼,一屁股坐回獄床上,歪頭看向一旁,道:「沒人指使。」

「那五貫錢呢?」宋慈問。

「什麼五貫錢?」吳大六愣了一下,忽然一臉恍然大悟狀,「你說那姓辛的給的錢?早花光了。」

「花在何處?」

吳大六遲疑了一下,道:「找姑娘去了。」

「哪裡找的姑娘?」

「就是那個……叫什麼樓……對,熙春樓。」

「哪天去的?」

「隔天就去了。」

「正月初一?」

「對,就是初一。」

宋慈盯著吳大六看了片刻,忽然道:「你可知你本無罪行,若是捏造口供,一旦查實,反要治你誣告之罪。」

「我本就是良民一個,我誣告誰?我倒想問問大人,昨晚憑什麼抓我?你們這些當官的,成天不幹正事,就知道欺壓良民……」

許義喝道:「吳大六,嘴巴放乾淨點!」

宋慈不再多說什麼,轉身走了。

吳大六瞧著宋慈離開,嘴裡嘟囔著髒話,回到獄床上,頭枕雙手,重新舒舒服服地躺下。

宋慈沒有出牢獄,而是立刻去見了辛鐵柱。

辛鐵柱不知道吳大六翻供一事,還以為宋慈是來釋放自己的。

「辛公子,昨晚我離開後,可有人來過獄中?」提刑司大獄規模不大,只有一條獄道,關押吳大六的牢獄在獄道的深處,倘若有人入獄見吳大六,必然要從辛鐵柱所在的牢獄外經過,所以宋慈才有此一問。

「今早獄吏來過,將那竊賊押走了,不久又押了回來。」

宋慈知道那是元欽提審吳大六,問道:「在此之前呢?」

辛鐵柱搖頭道:「沒人來過。」

昨晚值守的獄吏說沒人來過獄中見吳大六,宋慈不敢輕信,可辛鐵柱也這麼說,那就不可能是假的。宋慈暗暗心想:「吳大六說的若是實話,他是受辛鐵柱指使攔截了轎子,就算不知情,也是幫凶,他應該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治罪才是,可他方才說話時是何等的有恃無恐,似乎知道自己絕不會被定罪。如此看來,他突然翻供,十有八九是受人指使,而且保證他不會受到牽連。從昨夜到現在,見過吳大六的人,只有今早提審他的元大人,那麼這指使之人,只可能是元大人。若真是如此,元大人為何要栽贓陷害辛公子呢?」思慮至此,他問辛鐵柱:「你以前認識元大人嗎?」

「不認識。」

「稼軒公呢?他可認識元大人?」

「我爹賦閑在家二十多年,從不與朝中官員來往,也沒來過臨安,應該不認識。」

宋慈點了點頭,向辛鐵柱說了吳大六翻供一事。辛鐵柱一下子變了臉色,額頭上青筋凸起,一把抓住牢柱:「那狗賊胡說八道!」

「你不必著急。」宋慈知道辛鐵柱是被冤枉的,倘若真要攔截轎子,以辛鐵柱的勇力,自己輕而易舉便可做到,何必另找他人?更別說辛鐵柱與吳大六素不相識,找一個素不相識之人攔截轎子,就不怕事後追查起來,自己會被這人指認嗎?「你且安心待在獄中,切莫生事。」宋慈道,「吳大六說收了你的錢,花在了熙春樓,我待會兒便去熙春樓查證。」

辛鐵柱聽了這話,怒色稍緩,放開了牢柱。

在去熙春樓查證之前,宋慈還要在大獄中見一個人——韓㣉。

韓㣉早已在獄中醒來多時。

宋慈原以為以韓㣉的脾性,酒醒後定會將提刑司大獄鬧得天翻地覆,然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,韓㣉醒來後竟不發一言,沒有任何鬧騰。許義告訴宋慈,今早元欽提審吳大六之前,曾特意去見過韓㣉,可韓㣉壓根不把元欽放在眼裡,對元欽不加理睬,還說他今天就在獄中不走,除了宋慈誰也不見。

宋慈來到關押韓㣉的牢獄外。

韓㣉半躺在獄床上,背倚牆壁,右腳蹺在左膝上,時不時抖動幾下,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樣子。見宋慈來了,他冷哼一聲,雙腳互換,右腳放下去,左腳又蹺了上來。

「韓㣉,」宋慈道,「聽說你只見我?」

韓㣉慢悠悠伸了個懶腰,道:「冤有頭,債有主,把我關進來的是你,當然要你當面來求我,我才肯出去。」

「誰說你可以出去?」

「我爹是誰,不消我多說了吧。我被關在這鬼地方,你覺得我爹會坐視不管?我敢拍著胸口說,今日之內,我爹一定會派人來接我出去。你現在跪下向我賠罪,還不算晚,等接我的人來了,我就跟著出去,不為難你。不然我一直待在這裡面,就是不走,看我爹到時怎麼收拾你。」

「你自認罪行,在你嫌疑未清之前,哪怕是韓太師親自來了,你也休想離開這裡。」

「我自認罪行?」韓㣉道,「我認了什麼罪?」

「殺害巫易,擄走楊茁。」

「我幾時認過?」韓㣉語氣一揚。

「昨晚在習是齋,你親口承認,在場學子俱為見證。」

韓㣉冷笑起來:「醉話也能當真?就你這樣查案,還當什麼提刑官?我爹居然提拔你辦事,我看他是真老了,眼睛不中用了。」

「四年前臘月二十八日夜裡,到二十九日清晨,這段時間,你人在何處,做過什麼?」

韓㣉一臉莫名其妙:「我有讓你問問題嗎?」

「雖說時隔四年,但那是你去楊家迎親的前一晚,也是巫易死的那一晚,你應該還有印象。」

「你問我,我就答,你當自己是什麼人?別說是這小小的提刑司,就是大理寺,是刑部,我也不放在眼裡。一個狗屁幹辦,真當自己有多了不起。你現在老老實實給我跪下,好言好語地求我,我心中這口氣順了,說不定能饒了你。」

宋慈彷彿沒聽見,道:「四年前那一晚,你到底身在何處,做過什麼?」

韓㣉不可思議地笑了:「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。」說著悠然自得地抖起了腿,對宋慈的問話置之不理。

宋慈神情依舊,語氣依舊,問題也依舊,接連問了三遍。韓㣉只是冷笑,不加理會。宋慈不再發問,就那樣站在牢獄外,隔著牢柱,看著韓㣉。

韓㣉見宋慈一直不走,反而一直盯著自己,道:「你杵在那裡做什麼?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嗎?」

「不錯,我在等接你的人來,我要看看你今天如何出這提刑司大獄。」

韓㣉唰的一下變了臉色。他已經很久沒遇到敢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的人了。不過怒氣只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,他很快恢復了冷笑:「那你可要等好了,把眼睛睜大了,好好地看著!」

宋慈心知肚明,一旦韓㣉離開提刑司大獄,再想找這位膏粱子弟問話,只怕就沒這樣的機會了。韓侂胄只有韓㣉這一個兒子,說不定真會派人來干涉刑獄之事,甚至直接從獄中接走韓㣉。在韓㣉接受訊問、撇清嫌疑之前,宋慈決不能讓其輕易離開提刑司大獄。

韓㣉所料不假,韓侂胄當真派人來了,而且就在他與宋慈對峙之際,派來的人便趕到了提刑司大獄。

來人是夏震,只不過他這一次沒有身披甲胄,而是穿著常服,在獄吏的指引下,來到了關押韓㣉的牢獄外。

韓㣉一見夏震,頓時一臉得意,從獄床上起身,大搖大擺地走到牢門前。

「開門啊!」見獄吏沒有掏鑰匙開牢門,韓㣉不耐煩地吼道。

獄吏沒敢吱聲,抬眼瞧著夏震。

夏震向韓㣉行了禮,道:「公子,太師有話,命我帶給你。」

「什麼話?」韓㣉道。

夏震示意韓㣉挨近,然後隔著牢門,在韓㣉耳邊低語了幾句。韓㣉面露訝異之色,道:「我爹真這麼說?」夏震點了點頭。

韓㣉難以置信地看著夏震,又用同樣難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宋慈,只因夏震帶給他的話,並不是要釋放他出獄,而是韓侂胄得知他到太學鬧事被宋慈抓捕後,已將跟隨他前去鬧事的幾個家丁杖責一頓,統統逐出家門,還叫他安安分分地待在獄中,說宋慈是奉旨查案,一切聽憑宋慈處置。

夏震轉達完後,向宋慈道:「宋提刑。」

宋慈不知夏震有何指教,向夏震見了禮。

「查問巫易親友一事,已有結果。」

宋慈原以為查問巫易親友一事,少說也需數日,沒想到只短短兩日便有了結果,道:「這麼快?」

「史大人吩咐辦的事,自然緩不得。」夏震道,「我派人通知蒲城縣衙查問巫易親友,一得結果,立刻回報,來回都是急腳遞,不敢有一刻耽擱。」

大宋境內的驛館傳遞一向分為步遞和馬遞,急腳遞是發生十萬火急之事時,譬如邊關傳送軍事急報,方可動用。宋慈知道,史彌遠是禮部侍郎兼刑部侍郎,沒有動用急腳遞的權力,這應該是韓侂胄的意思。宋慈拱手道:「有勞了。」又問:「結果如何?」

「據巫易親友所言,巫易從小到大,胸肋處從未受過傷。史大人怕耽誤宋提刑查案,命我即刻前來告知。」

宋慈道:「多謝了。」有了夏震的這番查證,再加上楊菱的證詞,巫易肋骨上的那處血蔭,足可見是其死前受的傷,亦即巫易不是上吊自盡,也不是縱火自焚,而是被人用利器殺害。

夏震受韓侂胄和史彌遠之命,分別向韓㣉和宋慈傳話,此時任務完成,向韓㣉道了聲:「公子,告辭。」他一刻也不停留,說完這話,轉身就走。

「夏虞候,你別走啊!」韓㣉抓著獄門,眼睜睜地看著夏震走了。韓㣉在獄門處待了片刻,目光一轉,見宋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,許義則一直看著自己,他沒來由地瞪了許義一眼,罵道:「驢球的,看什麼看?!」一句突如其來的喝罵,令許義面有怒色,卻又不敢發作,只好移開視線。韓㣉一口唾沫啐在地上,回到獄床上躺下,又蹺起腳來抖動,只不過這一次抖得飛快。

宋慈雖不知夏震向韓㣉轉達了什麼話,但見韓㣉這般神情舉止,也能猜到韓㣉多半指望不上韓侂胄派人接他出獄了。宋慈也不多說什麼,就那樣站在牢獄外等著。

韓㣉抖了好一陣子腳,忽然一骨碌坐直,盯著宋慈,毫不掩飾怨恨的眼神,道:「你方才問我什麼?」

宋慈知道韓㣉終於肯開口了,於是重複先前的提問,道:「四年前你去楊家迎親前一晚,也就是巫易死的當晚,你人在何處,做過什麼?」

韓㣉口氣極不耐煩:「我想想。」頓了片刻,道:「我吃花酒去了。」

「迎親前一晚,你還去吃花酒?」

「怎麼?不可以嗎?」韓㣉鼻孔一翻,「我做什麼,我爹都不敢管,你管得著?」

「你在什麼地方吃花酒?」

「熙春樓。」

宋慈心裡暗道:「又是熙春樓。」問道:「可有他人為證?」

「你不是提刑嗎,自己不會動腦子想想?熙春樓的鴇母,還有陪酒的姑娘,都可以為證。」

「陪酒的是哪位姑娘?」

韓㣉煩躁不已:「你還要問多少問題?」

宋慈語氣依舊:「是哪位姑娘?」

韓㣉暗暗罵了句「驢球的」,應道:「熙春樓的頭牌,好像是叫關盼盼。」

宋慈不由得微微凝眉,只因他想起在楊宅查案時見到過這位關盼盼,是三年多前楊岐山從熙春樓贖身後所納的妾室,也是離奇失蹤的楊茁的生母。他又問韓㣉:「當晚你可曾去過太學岳祠?」

「大晚上的,我去岳祠做什麼?」

「你去沒去過?」

「沒去過,我只是回家時從太學外路過。」

「當晚你可曾見過巫易?」

「沒見過。」韓㣉停頓一下,忽然想起了什麼,「不過我從太學外路過時,倒是看見了一個人。」

「什麼人?」

「那個成天跟在巫易身邊,戴高帽子的小子。」

「戴高帽子?」宋慈微微一愣,旋即明白過來,「你說的是東坡巾?」

韓㣉瞧著宋慈的頭頂,冷笑道:「不錯,就是太學裡那些窮酸學子才會戴的東坡巾。」

太學學子大都身穿青衿服,頭戴東坡巾,宋慈亦是如此,此時也正戴著一頂東坡巾。他知道韓㣉這話意在譏諷他,卻絲毫不放在心上。他想起真德秀提及瓊樓四友時,說瓊樓四友中的李乾因為個子太矮,成天戴一頂比旁人高一大截的東坡巾,以顯得自己身高與旁人無異。「你說的這個人,」宋慈道,「是不是叫李乾?」

「記不得了,好像是叫這個名字。」

「你當時看見他在做什麼?」

「他從太學中門出來,埋著頭,從我身邊走過。他走得很快,鬼鬼祟祟的,和巫易那驢球的一樣,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。」

「他往哪個方向去了?」

「當時我心情不好,他一個窮酸學子去哪裡,我管他做甚?」

「你再想想。」

韓㣉很不耐煩地想了想,道:「我是從前洋街東面過來的,他從我身邊走過,那就是往東邊去了。」

「當時是什麼時辰?」

「時辰我不知道,我只記得到家時,天已經快亮了。」

宋慈心下默默計算了一下太學到韓府的距離,心裡暗道:「韓㣉回到韓府時天已快亮,那他路過太學時,應該是在五更前後。」又問:「當時岳祠可有起火?」

「沒起火。」

「你沒記錯?」

「你當我眼瞎嗎?」韓㣉道,「岳祠就靠著前洋街,我從前洋街上過,起沒起火,我會看不見?」

宋慈知道四年前那場大火幾乎將岳祠燒成灰燼,那麼大的火勢,韓㣉從一牆之隔的前洋街上經過,不可能看不見。大火是在天亮前燒起來的,那就是說,韓㣉路過太學後不久,岳祠便起火了,也可以說,李乾從中門離開太學後不久,大火就燒起來了。這不禁讓宋慈倍感疑惑,當晚李乾明明在上半夜與何太驥發生爭執後,已經一氣之下退學離開了,真德秀說李乾此後再也沒有回去過,倘若韓㣉沒有撒謊,那晚李乾就是瞞著真德秀他們偷偷回的太學。李乾從中門離開太學時,為何低頭疾行,顯得那麼鬼鬼祟祟?中門離岳祠不遠,岳祠的大火,以及巫易的死,莫非真是李乾所為?

宋慈沉思了片刻,忽然問韓㣉:「你為何心情不好?」

韓㣉一愣:「什麼心情不好?」

「你方才說,當晚看見李乾時,你心情不好。」

「我那是為迎親的事煩躁。」

「為何煩躁?」

「你查案就查案,我為什麼煩躁,與你查案何干?」

「到底為何煩躁?」

韓㣉被宋慈一番訊問下來,對宋慈這種油鹽不進的問話風格倒有些見怪不怪了。他白了宋慈一眼,道:「我現在才是真煩躁,煩躁得要命!」頓了一下,又道,「我不想娶楊家那女的,我爹非逼著我娶,你說我煩不煩躁?」

「你不想娶楊菱?」宋慈道,「為何?」

「為何?」韓㣉冷冷一笑,「像她那種成天騎馬招搖過市,還拿鞭子抽人的悍女潑婦,誰會喜歡?外面大把嬌柔可人的姑娘,娶誰不好過娶她?再說娶親有什麼好,我就是不想娶。」

「可據我所知,是你執意要娶楊菱。」

「誰說的?」

「你曾深夜堵住楊菱家門,不讓她回家,還說遲早要她叫你官人。」

「這種事你居然知道,是不是楊菱告訴你的?」韓㣉呸了一聲,「這臭娘兒們,當年她撞斷我腿,我都沒跟家裡人說,她居然什麼都往外說。我堵她家門,要她叫我官人,只是嚇唬嚇唬她。娶親一事,是我爹逼我娶的,她還不知道好歹,居然當著我的面劃花自己的臉。不過那也好,我正好名正言順地退親,要不然成天對著她那張破臉爛臉,真不知該有多糟心。」

宋慈厭惡地皺了皺眉,但他沒多說什麼,繼續問:「你回家路上,除了李乾,可還有遇到過其他人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這麼說來,你經過前洋街時,是否進過太學,是否去過岳祠,除了李乾,沒別的人能證明。」

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你還真懷疑是我殺了巫易?」

「不錯,當晚岳祠火起,巫易被殺,是在五更前後,恰好是你途經太學之時。你偷偷進入太學,趕到岳祠殺人縱火,並非沒有可能。」

「巫易明明是自殺,與我有什麼干係?」韓㣉道,「我說過了,當晚我去熙春樓喝花酒,鴇母和關盼盼都可以為證。再說了,我怎麼知道那麼晚了,都已經五更了,巫易還會在岳祠?」

「岳祠起火、巫易被殺的那段時間,你已經離開了熙春樓,鴇母和關盼盼正好可以證明你有作案的時間。你知道巫易五更還在岳祠,那可以是你約他五更在岳祠見面。」

韓㣉冷冷發笑,道:「就因為我在習是齋大鬧一場,招惹了你,你就鐵了心要栽贓我是兇手,是吧?」

「你平日里來來去去,要麼呼朋引伴,要麼家丁跟著,為何偏偏那一晚吃花酒是獨自一人?臨安城內有那麼多喝花酒的地方,你為何偏偏選擇要途經太學的熙春樓?你早不離開,晚不離開,偏偏在天亮前那段時間離開熙春樓,為何?」

「哪有那麼多為何?」韓㣉道,「我韓㣉一不缺錢,二不缺女人,想要什麼就有什麼,我殺他一個巫易,能得什麼好處?就算我真要殺他,用得著這麼處心積慮,親自動手嗎?你未免太小看我韓㣉了。」

「巫易處處與你作對,你殺他不為好處,只為泄憤。」

「我是很討厭他,他跟我作對一次,我就帶人揍他一頓,每次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揍他,就是要當眾羞辱他。你大可去找當年的太學生問問,還有太學裡那些學官,你儘管去問,看看是不是這樣。我揍他不假,可你說我殺他,為他這種人背上命案,」韓㣉冷哼一聲,「他巫易配嗎?」

「那除夕當晚,楊茁失蹤之時,你為何出現在紀家橋附近?」

「我恰好路過那裡,難道不行?」

「那何司業死的當晚呢?」宋慈道,「他曾在岳祠制止學子祭拜岳武穆,當時你也在岳祠,還與他發生了爭執,有這回事吧?」

韓㣉被宋慈沒完沒了地訊問,一會兒問巫易的死,一會兒問楊茁的失蹤,一會兒又問起了何太驥,已極不耐煩,道:「你們全都可以去岳祠祭拜岳飛,我韓㣉就去不得?我爹力主北伐,我還不能去拜拜岳飛?何太驥阻撓我祭拜,我就不能與他爭執?宋慈,你聽好了,何太驥的死,與我沒有半點關係,還有巫易的死,楊家小兒的失蹤,全都與我無關,你別再來問我!」

「何司業死的那晚,五更前後,你人在何處?」

「你到底有完沒完?」韓㣉道,「那晚我離開岳祠,直接就回家了,家中人人都可以做證!該說的我都說了,還不快給我開門!」

「你嫌疑未清,眼下還不能離開。」

「我說了一切都與我無關,你耳朵聾了嗎?你敢繼續把我關在這裡,我一定和你沒完!」

宋慈不說話,神色也不為所動,就那樣看著韓㣉。

「昨晚習是齋的事,別以為就這麼算了,還有那個劉克莊!」韓㣉冷哼一聲,喝道,「開門!」

宋慈還是不說話,也不叫獄吏打開牢門。

「宋慈,我看你是不想在太學待了吧,你還想不想升舍做官?」韓㣉倚牆半躺,又蹺起腳抖動起來,「老老實實給我開門,好言軟語求我出去,還不算……」

韓㣉一個「晚」字還卡在嗓子眼,宋慈忽然轉身就走。

韓㣉一愣,道:「你……」見宋慈當真要走,起身撲到牢門處,叫道:「你個驢球的,還真敢走啊……宋慈,喂,宋慈!」

宋慈置若罔聞,徑自去了。

許義很是解氣地看了韓㣉一眼,也跟著宋慈去了。

韓㣉怒不可遏,對著宋慈的背影啐了口唾沫,一邊破口叫罵,一邊狠踹牢門,踹得牢門上的鎖扣「哐啷哐啷」響個沒完……

無憂書城 > 懸疑推理小說 > 宋慈洗冤筆記 > 1冊 第六章 嫌疑人現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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